杨书林
母亲去世近二十年了。二十年来,我做过为数不多的梦,其中大多与母亲有关。梦中,也流过不少次泪。
上世纪二十年代初,母亲出生在邻乡的一个王姓村庄。她有一双伶仃的小脚。用那双小脚,她默默地丈量着自己一生的路;用那双小脚,她静静地走过七十五个春秋。令我感到疑惑的是,出身既非名门、又非望族的母亲,何以缠了被那个时代认为最标致、最令人称羡的“三寸金莲”?又是谁那样狠心,要她裹了这双小脚?是她爹?母亲四岁丧父,爹去世时,她还未到缠足的年龄;是她娘?母亲那么善良,她娘应该没那么心狠;抑或是某个好心的亲戚,怜她命苦,要把她“塑造”小家碧玉,以取得像我父亲这样的青年的青睐,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?母亲缠脚的时候可曾抗争,几多呻吟,几多眼泪,这,都成为了解不开的谜。
母亲一生节俭,舍不得穿。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总是穿着那件旧旧的、灰灰的大襟褂;唯一带点“洋气”的是一件毛线衣,那是她七十岁生日时,二姐为她编织的。可母亲很少穿,去世时,这件毛线衣成了她唯一像样的遗物。母亲舍不得吃,脸上黄中带黑,消瘦不堪。记得有一回,我从学校回家,在镇上买了一斤多肉,想孝敬二老一下。我和娘都不吃肥肉,所以特别挑得瘦一点的。吃饭的时候,我特意为她盛了一小碗饭,一再叮嘱她要吃下去。她点头连连,口中喃喃,在厨房转来转去,没一会,碗中只剩下一点汤。一向吃饭细嚼慢咽的母亲,为何这次这样的利索?原来,趁我们不注意,她把肉放回到锅中。我甚是生气,说了一些责怪的话。母亲像是意识到什么,自己低着头,嘟哝着;眼睛红红的,噙着泪水。娘啊,不是您没读懂儿子的孝心,而是儿子没有理解您的苦心!
在我的记忆里,这是母亲的第一次流泪,还有两次,我还清楚地记得。
我读小学的时候,较贪玩,很想买一个乒乓球。在那个年代,买个乒乓球不是件很容易的事。终于,在一个雨天的星期六,放学后,径自跑到镇上,买了一只自己渴望已久的乒乓球。黄昏的时候,才回到家里。母亲上身雨水下身泥,见我来了,一把将我接搂到怀中,又是笑,又是哭,“儿啊,儿啊”叫个不停。这时,只见泪水和着雨水,从她的面颊,流到我的嘴角。我只是傻傻地仰着头望着娘,满眼的惊奇,满脸的疑惑。
我哪知道,在我没回家的几小时里,给母亲带来了怎样的牵挂,几多的伤痛!
时至中午,母亲见我没回家吃饭,跑到学校,一打听,老师说,早见到孩子回去了。这下可急坏了母亲及家人。全村的人都帮着找人。有的到亲戚好友家打听,有的到田间地头搜寻,还有的在池塘边打捞。听人家说,那时的母亲,像是发了疯,跪在雨中池塘边,又是呼喊又是哭拜。这一切,不谙世事的我又怎么知道?怎能理解?即使是成年后,我还是认为母亲当时的举动有点离谱,让我在全村中留了个难以抹去的笑话。直到现在,有时回到村中,婶婶叔叔们看到我,便说,“这孩子,小时候,让你母亲……”弄得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。只是到了二十多年后,我的光儿从江新厂小学放学后走错了路,很晚才回了家,从妻子着急得泪流满面的情形中,算是部分读懂了母亲的眼泪。
母亲临终时的流泪,刻骨铭心。十九年前的寒冬,在学校读书的侄儿告诉我,奶奶病倒了,脸和脚都肿了。俗话说:“男怕穿靴,女怕戴花。” 我情知不好,于是赶紧告了假,回去探看。母亲满脸浮肿,毫无血色。我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怕是母亲大去之期不远了。娘见我来了,脸上挂着苦笑,对我说:“你把墙上挂着的腊鱼移到外边晒一晒,明年开春还用得着,我们都喜欢吃腊鱼。”娘啊,你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,还是有意说这样的话来安慰儿子?退一步说 ,即使是你有幸活下来,明年开春你又怎么舍得吃?
过了月余,母亲已是气息奄奄,临终时,不能言语,只是手不停地作拭泪状。母亲眼角,只有泪影,没有泪花,这大约就是老杜“眼枯见骨”的情形吧。娘啊,是什么使你临去时如此牵挂呢?莫非你在回忆天真烂漫的童年?是魂牵故土,念着故乡的亲人?抑或是放心不下你一生的伴侣——我们的父亲?娘啊,俗话说 ,“儿行千里母担心”,我知道了,你现在要作无期远行,一定是放心不下你的一群儿女。您定是担忧你的两个女儿远在千里,作客他乡,漂泊无定?是牵挂你大儿秉性耿直,二儿为人忠厚,禁受不起人世间风刀霜剑?是惦念着你小儿身体柔弱,受不了人间的夏热冬寒?娘啊娘,母子连心,做儿子的大概没有猜错您的眼泪吧!在我的心灵呼喊中,母亲静静地闭上了眼睛。
这,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眼泪。
此时,我不禁想起了陈子昂“独怆然而泪下”,那是怎样的悲怆;杜子美“凭轩涕泗流”,那是怎样的悲摧;屈子“长太息以掩涕兮”, 那是怎样的悲壮!唯有母亲的眼泪,最清澈,最圣洁,最慈爱,最能牵动赤子的衷肠!
作者简介
杨书林,1963年生人,湖口二中原文宣办主任、高级语文教师,从事高中语文教学三十多年,曾在《皖人春秋》及校刊等发表散文若干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