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景华
窗外,大雨瓢泼,倒海翻江;远山,云雾缭绕,宛若仙境。因为机缘,我的跋山涉水,纯属偶然。这里的山路十八弯,这里的水路九连环。即便是端坐在全封闭的巴士上,于间歇性突兀的转向中,耳听夏雷阵阵,眼观乌云遮日,诗意已然灰飞烟灭。心惊胆战地穿梭在崇山峻岭,被动地极速奔跑,总是让人难免魂飞魄散。此刻,恐惧与战栗屠杀了吟赏烟霞的闲情逸致。难道这里不是江南?不,是江南,青山隐隐,绿水迢迢,水村山郭,烟雨楼台……这里是真真切切的江南。
诗人说江南,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。可是此刻,我只想说,诗人,尤其是有诗心的诗人,在他们的眼里,遥远的事物总能带来神秘的美感,而对江南,对田园,更是情有独钟。距离会产生一种陌生的奇丽,那种爱而不得、失之怅恨的方寸世界里,对未来执拗的期待,更有一种怎么也绕不开的补偿性,毕竟,骨感的现实总是面目可憎,而丰满的未来却自带光芒。
江南固然是美的,有三秋桂子,有十里荷花,有皓腕凝霜雪、丁香一般的女子……但是,江南也有一泻汪洋的恣肆,有旱干三年的决绝,有酷夏溽暑的百爪挠心,而将之黏粘得天衣无缝的,便是梅雨江南。特定的季节总是钟情于特定的地点,持久而执着,从远古而来,向无尽的时光中走去。这是宿命,永远的宿命,因为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
我生长并将终老的地方,便是诗人心上的江南。作为地道的江南人,关于江南这个地理称谓,有着天然的熟悉感和自然的亲密感。它如同母体的子宫,柔软而温暖。若干年后再回首,品味渊明先生的归园田居,听他吟唱桃李罗堂前,榆柳荫后檐,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。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……甚是感同身受,却并不能激起内心强烈的隐逸之思,因为,生存本就逼仄而艰难,而于精神的追求,只能蜷曲在隐秘的角落。诗歌,高于生活的诗歌,是诗人有我之境的表达。他们依据自己的审美情趣,选择性地将意象打上了马赛克,于是,便勾勒出诱人的诗情画意。就如网红李子柒飘飘若仙,写尽田园风光、诗意人生,你却不曾留意她皲手茧足的粗糙,以及速食传统工艺的张皇,甚至久闻烟火的扑鼻之呛……其实,任何人光芒四射的背后,都雪藏了不为人知的沧桑世事。
依稀记得少年时,江南水乡,尤其是云销雨霁、彩霞满天时候,水草丰美的池塘,泛着潋滟的波光,如同大人满手捧着五颜六色的糖果,招唤着岸边蠢蠢欲动的娃儿。而此时此刻,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,乡亲们正在和土地做着最难舍难分的告别。娃儿们还没等到父母归来,便急不可耐地扎进水塘深处,像一条条鱼儿,纵情扑棱。不想上岸的理由,只因岸上蚊蝇密密匝匝,无孔不入。但,诱惑,瑰丽的诱惑背后,却是暗流涌动的龙潭虎穴。那一口口如同没有锅盖的池塘,那一个个无暇照看孩子的乡亲,在不经意间,不知催生了多少人间悲剧。矛盾而无奈的生养方式,是乡亲心中永远的痛。
永远忘不了那一幕,那个沁凉的清晨,我正从池塘里舀水浸衣物,而水边竟然浮着一条泛白的死蛇。我,猝不及防,惊慌中跌坐在石板上,抬眼间,陡然发现,池塘边被淹的老杨树上,竟然盘踞着粗壮无比的蟒蛇,它正对我虎视眈眈。这场无意中的对视,让我自此后怕与蛇有关的一切。而日日夜夜赤脚奔忙在田塍地坝的乡亲被蛇虫叮咬,以致险些丧命,更是数见不鲜。
接地气的诗人还说,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。是的,于仲夏之夜,听取蛙声一片,自然清新怡人。可,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,在这双抢的梅雨季节,却成了一个无比奢侈的愿景。其实,在江南,我是不太喜欢夏天的,一会儿烈日当空,一会大雨倾盆。忙碌和慌乱,是特定的时序和地点赋予江南人的既定日常。稻穗一望无际的金黄,照亮了农人黧黑的脸庞,让他们的心里有火,眼里有光,即便烈日炙烤,犹且甘之如饴。只是,苍天似乎总是难遂人意,饱满的稻谷,正待颗粒归仓,却不曾料到骤然狂风大作,银河倒泻。那被雨水浸过的稻子,因连绵的梅雨,发芽变黑成了烂谷子,乡亲们只能以低价售出换得薄薄的纸币,又或者自己无言地和泪吞下。这种摧古拉朽的绝望,最是让人莫名的荒凉。
于少年而言,过早地体味生存之艰辛,时态之炎凉,他的人生似乎便少了几许本该应有的兴味。记忆中,依然忘不掉乡亲泥巴裹满裤腿的模样,仍旧倍觉汗水湿透一背的沉重,似乎,人一生下来,便只负重而行,不然,如何有“呱呱坠地、含笑九泉”一说?每当黄昏时候,葱郁的树木,疯长的蒿草,夹杂着一路上牛粪鸡屎的烘臭,满天星星点点的蚊蝇,让你无处安放,关于洁净的身体,关于自由的灵魂。因为出身,逃离,便成为田家少年与生俱来的基因,这是任何时代任何一个在江南呆过的农家少年的梦想,否则,邦彦先生不会家住叶碧花红的吴门,却要久作遥远的长安之旅。
我所在的这座小城,依山傍水,浩瀚无垠的鄱阳湖上,有唱晚的渔舟灯火;奔腾不息的长江里,有淘不尽的风流人物;钟灵毓秀的石钟山,有文人墨客的清雅文章……面朝湖江,陌上花开,上天给予我们江南人得天独厚的空间与时间,却又让这个特殊的小城一边水漫金山,一边又闷热异常,或许,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于斯地,如此特别的自然条件和地理因素,水到渠成地孕育并盛产出诸多前仆后继的英雄豪杰。始于自然的热爱,终于人文的敬畏:这是我们江南人特有的情怀。
英雄,这是一个很庄严的名词,也是一个很灾难的称号。英雄,从来生得平凡,活得霸气,因为他们用钢铁之躯诠释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。在战火纷飞的年代,各路英雄豪杰用智慧、战术和激情燃烧了曾经的光辉岁月,平定李成叛乱的岳飞如是,与太平军较量的曾国藩如是,打响“二次革命”第一枪的杨赓笙如是……而我,一介女子,生逢盛世,不曾遭遇战乱流离失所之苦,便更加感佩浴血奋战的革命先烈,为我,为诸多的江南人守得永世太平。
但,在骨子里,我不希望有英雄,因为英雄的底色,是生命绽放的殷红,如若用一个生命的逝去来装裱英雄的牌匾。我渴盼,这世界永久太平,但是,事与愿总是相违。战争时期,英雄们浴血奋战,为天下之安定;瘟疫天灾之年,他们冲锋陷阵,为太多平凡生命的存在。在江南,似乎,英雄从来都是先来后到,但从未缺席。
而于我所在的小城,尤其是在这个梅雨季节,极目之处,暮霭沉沉,楚天阔阔,水泽之国,一片汪洋,没有了庄稼,失去了家园,甚至丧失了亲人,江南人,只剩赤手空拳,心如刀割。那一汪汪的水,浑浊而洪大,狰狞地挡在低洼的地段,甚至疯狂地冲出高高的圩堤,吞噬无知的人类。水,绵里藏针的水,诡异妖媚的水,以一种肆虐的方式,让许多的人、事、物销声匿迹:这就是最真实的江南。而英雄们,正腾云驾雾而来,而这接踵而至的苦难,便是他们横空出世的惨烈背景。在太平盛世,于自然面前,需要英雄用血肉之躯筑起遮风挡雨的高墙大屋,这是我最不乐见的,因为于他们而言,出生入死,真的很残酷。
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,也是最坏的时代;这是一个寻常的时代,更是崇尚英雄的时代。而江南,这个无数文人墨客魂牵梦绕的地方,在梅雨时节,却以最决绝的方式来见证人性的善与恶。人与自然,本可以握手言和,却如此剑拔弩张,何为?或许,这是江南人,甚至是全球人,应该郑重思考的问题。法国作家雨果曾说过,大自然是善良的慈母,同时也是冷酷的屠夫。是的,万物有灵,应心生敬畏,方能美美与共。江南,这个名称,有着水质般的柔软,更有着烟雨般的渺茫,此时此刻,这个我热爱并眷恋的地方,让人无助又慌张,落寞而迷惘。天南地北的江南人啊,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。
今夜,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,雨一直落,劈天盖地,水位超过警戒线的汛情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。当我安然在电脑旁敲下如上文字的时候,而无数不知名的驻守在大坝上的英雄们,正风餐露宿,枕戈待旦。是啊,哪有什么岁月静好,只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,一如父母之于子女,英雄之于平民,天道之于生灵。而在江南,在梅雨时节的江南,这般体悟更是铭心刻骨,终生难忘。
作者简介
秦景华,江南女子,用冷峻而独特的视角遍观世间百态,以温婉而细腻的笔触书写豪情万丈。为守护自由而纯粹的灵魂,执著于客观又直逼人心的文字,阅读与写作,已然成为其慎独于世的方式。